Leo的薰衣草
作者：路风  人气： 【字体：大 中 小】
  发布时间：2004-12-31 20:20:47

　　从Leo记事起，就知道爷爷奶奶的家象一座美丽的花园。

　　这是一条通往七铺路的小街。和上海所有热闹市井的街道一样，这里早上有卖大饼油条豆浆的小摊，有拎着菜篮子身穿睡衣睡裤的中年妇女，有文文弱弱的丈夫倚着街卖力地刷马桶。 休 闲 居 编辑

　　小时候的Leo总是由父母领着去爷爷的家。乘一个多小时的公车，走差不多五分钟的路，再拐一个弯，阴暗的路面和天空一下子变地阳光耀眼起来，满目灿烂的金黄色铺展在整条小街上。能干精明的温州人在这里开理发店，广州人和湖南人开小餐馆。沿街挤满了一个个小小的门面，斑驳的门，上面贴着简单的店名粘纸。偶然有人进去再出来，小店里的生活是单调而斤斤计较着的。

　　Leo牵着母亲的手，走在纸屑随风跟着他们跑的街道上，隔着一家家小吃店摆在外面的生锈了的烤大饼炉子，Leo看见不远处那一片赫然的鲜绿，他知道，那是爷爷奶奶的家。
　　　　　　　　　　　　　　　　　
　　几年前，爷爷奶奶在门前搭起架子种葡萄。他们开始在午后闲着没事时一同逛逛花鸟市场，悠悠地走在一排排的花朵绿叶里，在共同喜爱的一盆植物前停下来，有点吃力地俯下他们年老的身体，用同样的慈爱眼光欣赏打量那盆植物的每一片花瓣和绿叶，然后缓缓地用他们为数不多的钱，带着孩子般的快乐和老板讨价还价。

　　爷爷在葡萄架下砌起矮矮的砖石墙，一阶一阶地摆放上他们一同买回来的植物。

　　几年下来，隔壁的人家借着沿街而住，开起了杂货和借言情漫画的小商店。木制红漆的招牌挂在高高的铁栏杆上迎着风荡啊荡，有点不近人情和寂寞。

　　爷爷奶奶光秃秃的葡萄架上开始有小而细的枝蔓悄悄爬动，弯弯延延，曲折婀娜，豁然一年春天，竟成了密密的一片绿意。

　　初中的小孩子时常放了学三五成群地来这条街吃烤羊肉和臭豆腐。啃着细木条上的食物，去爷爷奶奶隔壁的小店借口袋言情和漫画，拿了自以为最轰烈最浪漫的爱情故事书出来，走在浅红色的晚霞里，总是几乎在同一个刹那看见爷爷奶奶的家。

　　哇呜！他们同时叫出了声，带着小孩的童真和好奇的兴奋表情。

　　一群又一群不同的孩子，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黄昏，穿着天蓝色的校服，背着同样沉重的书包。他们小心翼翼地经过门前那一簇簇热烈繁茂的绿色，一个又一个把脑袋探进那一方幽暗窄小的门，他们或许是想看看种植了那么多美丽植物的主人会是什么样子。

　　幽暗窄小的门连着一小段幽暗窄小的走廊，挂着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可以看见一面灰色的墙，用过期报纸糊的墙面，还有一张靠着墙的小木桌。有时可以看见一个留着蘑菇头的老人在桌边剥毛豆，有时会看见一个微微有些驼背的高大身影从屋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去。
　　　　　　　　　　　　　　　　　
　　长大了的Leo常常是一个人去爷爷奶奶的家。他喜欢一个人走在这条阳光耀眼的小街上。两旁依旧有窄小拥挤的店面，老板换了一个又一个，鲜艳的店名粘纸撕了贴贴了撕，却永远改变不了单调而平乏的生活。

　　Leo比小时候长高了许多，那些立在街边锈迹斑斑的烤大饼炉子再也遮挡不了他的视线，他可以远远望见一排灰色呆板的砖石墙旁，仅有的一方生机蓬勃的绿色。

　　在Leo的记忆里，爷爷奶奶无时无刻不在一起。他们清晨一同去公园打太极，拿了小秤一起去菜市场，慢慢地步行到居委会反映水管和墙面渗漏的问题，午后轻轻锁了门，走进温暖宁静的阳光中，把花鸟市场里共同喜爱的植物搬回家。

　　没有年轻人幻想着手牵着手的浪漫场景。他们老了，他们早已在几十年一次又一次的共同步行中，默契自然地使自己的步伐和对方的一模一样。从年轻时的大步流星到中年时的稳重坚定，再到如今的缓慢蹒跚。他们老了，他们只是默默走着，脸上是温情平和的表情。不牵手，不看对方，却早已知道了那个人就在自己的身旁，从来就不曾离开过。
　　　　　　　　　　　　　　　　　
　　街道的拐弯处仍旧保留着一家国营食品店。店员在早晨把红漆陈旧的木板卸下来，拉开铁条门开始营业。Leo经过时总是进去买一两包松软的糕点，用薄薄的牛皮纸包着。很怀旧的买卖方式，是爷爷奶奶喜欢的。

　　总是和爷爷下象棋下到难分难舍、爷爷象个孩子一样开怀大笑了才走。棋盘的边上摆着奶奶给他们泡的茶。喝到第二扑的时候，阴暗狭小的屋子里开始弥散隐隐的茶香。
　　　　　　　　　　　　　　　　　
　　Leo开始往上窜个子，嘴边也长出了细细密密的绒毛。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Leo许多的爱好和理想都变了，许多他以前爱去的地方也不常去了。

　　爷爷奶奶家门口的那一方绿色好象是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梦。它经常出现在那些旅欧作家游记的黑白照片里，出现在异国人家的门前，却在这个匆忙冷漠的城市中渐渐消失。

　　Leo骑着车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偶尔看到一些春意盎然的阳台，就停了车默默注视一会儿。有时会看到有人从屋里出来，站在阳台上给花浇水，看见楼下的Leo就友好的微笑，都是温情脉脉的人。

　　Leo想，这样的人，一定和爷爷奶奶一样，有着平和而长久的爱情。

　　Leo的奶奶和爷爷在Leo去外地读大学期间相继去世。奶奶是在大学两年级，爷爷是在Leo的实习结束之后。

　　Leo乘夜晚的火车回来参加爷爷的葬礼。站在白天耀眼的熟悉街道上，空落窄小的房门口，密密的葡萄叶随着风拂动，洒下几点跳动着的阳光来。

　　Leo压抑了许久的泪水这才默默流了下来。
　　　　　　　　　　　　　　　　　
　　Leo请装修工人在自家的阳台上建造了两个很大的花坛，把爷爷奶奶家的植物都搬回来。他想替两位老人继续照顾这些花朵和绿叶。

　　重新打量这些植物，在自家新公房高高的阳台上。每一片绿叶和每一股花朵都让Leo的心里涌满了怜爱和怀念。

　　只有一盆，Leo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无济于事。这是一盆有着小小枝干的植物，短而密的叶子从原来的茂盛转为枯黄稀少。Leo心里很着急也很难过，因为这是爷爷生前最细心照料的植物，他曾对Leo说这也是奶奶最喜爱的，因为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同看见过它成片成片的生长在乡间的山坡上，漫山遍野的淡紫色，风中弥散着它沁鼻的香气。

　　爷爷说，那时侯他们还年轻地很啊，他在那股香气的迷醉中禁不住吻了一下身边姑娘的脸，吻了之后才知道羞怯，不敢看姑娘的眼睛，两个人就那么站了好一会儿。姑娘先笑出了声，脸红红地看着他，还对着他一个劲地笑，他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因为他看到她的笑容就特高兴。他知道他会喜欢上这个姑娘，也许早就喜欢上了呢。后来这个姑娘就成为了他的妻。

　　爷爷奶奶爱的纪念，Leo看着它一天天地枯槁下去，心里真的很内疚和难过。

　　一天，Leo在信箱厚厚的广告纸里看见了一张蓝色的明信片。

　　喂！对面五楼的那个男生，你好。

　　你家的植物长地真不错，看来你是一个和我一样的人，永远活在春天的幸福里。

　　看你很担心你的那盆快要枯死的植物，我善良的快乐的心情也一下子变地不太好了。

　　告诉你，它喜欢风和歌声，经常让它吹吹风，它的心情会好起来的。还有，如果你的歌声不算坏，就为它唱唱歌。

　　PS：这样的季节里，它可是需要温水来滋润的。（水温在四十度左右）

　　对面三楼的薇Leo开始用温水浇灌它。一天的事情都忙完的夜晚，凉风袭袭，Leo就跑到阳台上为这盆植物唱歌。拿起很久没有弹了的吉他，他先为它唱了几首前苏联的名歌，爷爷奶奶喜欢的，它也应该是很喜欢的吧。接着又唱了几首自己爱着的歌，诸如《模范情书》和《那些花儿》之类的，Leo想也应该让它接受一下自己喜好的熏陶了。

　　你好点了吧？Leo在心里问它。他觉得这样的他有点傻，可它应该会感动地为他为爷爷奶奶好好地生长吧。

　　两个星期后，Leo快乐地看到它有了很大的起色。就在那一天，他在阳光灿烂的午后看见了对面花朵簇拥着的阳台里的薇。

　　两个人都有善良温和的笑容。都是温情脉脉的人。
　　　　　　　　　　　　　　　　　
　　半年后，Leo和薇结婚。他们买了中山北二路上的房子。贷款买房，不太大，以后的宝宝也许要睡在客厅里了。他们喜爱着的是六楼朝南的充沛阳光和十二平方米的阳台。

　　薇的嫁妆是她家阳台上的所有植物。无价之宝，Leo揉揉她的头发，快乐地笑着。

　　新婚之夜后的第一天，Leo在清晨拉开落地窗的窗帘。斜斜的一抹橘色阳光照射在那盆“爷爷奶奶爱的纪念”上。

　　阳台上绿意缤纷，花朵簇簇，象一座美丽的花园。

　　薇在身后抱住Leo.傻瓜，她说。

　　恩？Leo不明白。

　　那时候我让你对着它唱歌，你还真唱。

　　呵呵，什么事都要试试看嘛。

　　不过我从小到大都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嫁给一个会唱歌的人，这样在他高兴的时候听他情不自禁唱的歌，自己也会很快乐。

　　Leo微笑着看她，又指了指上面说，这里建一个架子，种葡萄，好吗？

　　好。薇在Leo身后点头。
　　　　　　　　　　　　　　　　　
　　Leo从来不送薇花店里买来的花束。他们都认为应该让鲜花在阳光下好好地生长，把美丽的花朵摘下来，再用绳子紧紧把它们绑在一起卖给陌生人，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薇用长长扁扁的陶瓷盆种出了芬芳净澈的青草，放在Leo的书桌上，旁边是Leo和薇在阳光下傻傻笑着的照片。

　　Leo买来了一个大大的水缸，他想在第三年或者第四年的时候看到浮萍。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生活逐渐趋于平淡。激情和浪漫过后，面对Leo和薇的，是柴米油盐，是努力赚钱，是怎样把日子过地更好一些。

　　他们都隐隐发觉对方身上令自己失望和不喜欢的地方。

　　薇在菜市场和小贩为了一毛二毛的争吵，居家时的衣冠不整，爱慕虚荣，妒忌女友的富有和美貌。Leo的太过于敏感和善良，常常会对公司里不属于自己责任范围之内的事而深深自责，还有他事业的不尽人意。

　　有一段日子，他们的确很难，因为对婚姻的迷惘和现实生活的无奈，他们常常为了小事吵架。

　　有时他们筋疲力尽地回家，忘了手牵着手就自顾自地睡去。午夜醒来的时候，望着黑暗中那一边陌生又熟悉的人，会迷茫的想：这个我爱着的人，会不会因为生活的压迫而越来越来世俗，对自己也越来越冷漠和敷衍呢？

　　他们都讨厌人老珠黄，他们都讨厌身材走样，大肚腩，秃顶和皱纹。
　　　　　　　　　　　　　　　　　
　　在生活最艰难的时候，他们要面对Leo被公司好友的出卖，薇的失业和他们付不起的住房贷款。

　　彼此都怀着对对方无能的愤恨，他们开始了冷战。

　　那一天的黄昏，薇从厨房出来正要去客厅，突然听见了很久没听到的歌声。

　　Leo倚着落地窗，他的嘴里轻轻哼着什么，夕阳洒遍了他的全身。歌声轻轻的，却依然能让薇迷醉，薇恍然又回到了那个新婚的清晨。

　　薇，Leo转过微笑的脸，你知道吗？铁树开花了。

　　啊！薇惊喜地叫出了声，急急地去开落地窗。两个人蹲在开花的铁树前，快乐地象两个小孩。

　　Leo用手臂圈住薇的身体，薇把脸贴在Leo的胸前。

　　一切都过去了，好吗？

　　恩。薇的声音有些哽咽。
　　　　　　　　　　　　　　　　　
　　以后的日子，Leo和薇都在为对方能够过上更舒适更幸福的生活而努力打拼。

　　Leo开始在工作时变地勤奋而刻板，有时为了和好友竞争而伤害了彼此的感情，同事有时看着Leo越来越好的业绩，会嫉妒地在背后骂他过老死。

　　薇在一次次的面试后终于找到了工作，单位的领导十分地赏识她。

　　Leo喜欢在平日家居的日子里唱唱歌，而薇喜欢悄悄看着唱歌的Leo微笑。
　　　　　　　　　　　　　　　　　
　　看到Leo静静靠着落地窗，带着怜爱而平和的眼神注视阳台上的植物，薇会不自禁地从背后抱住他，亲吻他的后颈。

　　看到薇在清晨和傍晚认真地为花朵浇水，Leo会走上前揉揉她的头发，感觉温暖和幸福。

　　这样的一个男人和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人前或许被认为是刻板而世俗的，每天照九晚五，失去了自己的自由和个性。

　　但在薇的眼里，他是诗意而浪漫的。

　　在Leo的眼里，她是温柔和细腻的。

　　在每一次种植新的植物，在每一次浇灌花朵，在每一次看到鲜花绽放的时刻。
　　　　　　　　　　　　　　　　　
　　薇感觉自己就好象是一朵每天吐露芬芳的花朵，永远开放在Leo柔情的注视中。

　　Leo一直把自己想象成一棵健壮高大的树，为能好好地庇护薇而深深自豪。
　　　　　　　　　　　　　　　　　
　　电视台正在放连续剧《薰衣草》。当剧中的Leo在暖房里找到了熏衣草，开心地拿给以薰看时，Leo不禁楞了一下。

　　薇正从阳台上把那盆淡紫色的可爱植物搬进屋。

　　忘了告诉你了，薇笑着，这盆“爷爷奶奶爱的纪念”，就是薰衣草。
　　　　　　　　　　　　　　　　　
　　寂静的夜晚，Leo想起了爷爷奶奶，小时侯隔着烤大饼炉子看见那一片鲜绿时的兴奋，还有那一条小街上的耀眼阳光。

　　Leo起身，拉起窗帘看了看阳台，又拉上窗帘，在薇的身边躺下，轻轻搂住薇的腰。

　　有薇，有他和薇共同爱着的那些植物，那些花朵的芬芳，这辈子，Leo已经很满足了。
　　



编辑：慕容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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