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会川江街216号
作者:瑶公特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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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2-05 20:28: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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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树还在拨弄着手中的算盘,好象没有算珠噼里啪啦的响声她就会寂寞到抓狂似的。桑树其实从来没学过珠算,她只是胡乱拨着。一如她其实没学过钢琴,但却对它有特殊的偏好,只要手指一触及琴键,就会有莫名的激动。 休闲 居 编 辑
“古古”是一架钢琴的名字,一架很华丽的黑色三角钢琴,可桑树偏要给起一个这么傻里傻气的昵称。从桑树记事起古古就摆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当然,那时它还不叫古古,它没有名字,只是那套两个人生活显得过于空荡的居室里一件没有生气的大块头罢了。
母亲一直都用厚厚的暗红色毛绒布套盖着古古。小时侯,桑树喜欢偷偷地跑到古古呆着的角落,小心翼翼地掀开毛绒布套的一角,带着近似于膜拜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它,然后伸出右手食指颤颤地抚摩古古光滑的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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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车来车往人来人往。那个丫头坐在书店门口傻傻地拨弄着一个半旧的算盘已经至少2个钟头了。书店的大爷不时转过头来把眼珠子吊在老花镜的上端瞧一眼门口台阶那个背影。或许是由于上了岁数,大爷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由此及彼回忆过去并且一回忆起来就无法自拔老犯糊涂。这不,那张虽然爬满皱纹但其实看起来并没有给人多少沧桑感的脸上又泛起痴痴的笑容,吊在老花镜上那双眯起的眼睛里闪着的与脸上皱纹很不协调的蓬勃向上的光以至于在旁人看来甚至有点猥亵的味道了。
其实大爷不过是在那个丫头的背影上看到了年轻时在人民公园第一次见到家里那老婆子时的情景。当时,老婆子就坐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背对着他。大爷还记得老婆子穿着的是一件红色印着小蓝碎花的的确良衬衫,和现在台阶上那丫头身上衣服的花色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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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浩在往川江街216号的一家书店赶着。26小时之前他约了人在那家书店门口等他。可现在,因为被老师留下来进行额外的练习他已经整整迟到两个钟头了。
身边过去的车不分种类无不响着尖利的声音,包括自行车车把上的车铃声。小浩觉得自己已然被声音包围了,更可怖的是那些充斥耳边的声音都是矫揉造作、躁动不安、尖酸刻薄的。仿佛他的生命就是由这些声源不同、分贝不同、构成不同的声音形成基因以巨大的偶然性为依托自由排列组合而成。
他最常听到的还是从那种叫做“钢琴”的巨大木匣子里发出的声音。小浩是喜欢这种音质的,尤其是当它以一种流畅的方式输出的时候。确切地说,他是喜欢藏木匣子里的音符喷薄而出时所能给予的下坠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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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又是红灯。女人打了个哈欠抬眼望了望反视镜里拥挤地塞满车厢的人。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单调。开着一辆车梁上贴着“巾帼路线”大标语的公共汽车来回走着相同的路线,在一个个除了灯厢广告牌定期有所更换外其他的总是一副面孔的车站前停车、开车。
今天那个卖报的怎么没来?以往在这个路口,那个瘦黑的男人总会乘红灯的时候抱着叠报纸挨个车窗叫卖最新的早报或者晚报。女人不经意皱了皱眉头,她一直以为他以及怀里的报纸和这个路口那盏红灯是属于同一条直线上的点,是一个整体。而现在,那条直线少了一个点,但直线依然以同样的姿态存在着。本来嘛,两点即能确定一条直线,少了一个点,原来直线的依旧是原来的直线,毫无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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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小说里的男主角,也就是那个第一人称“我”一般来说总是性格略微古怪但很有男性魅力的家伙。昨天读的时候,我忽然满脑子塞满木村拓哉神经质的眼神和微厚上翘的嘴唇。这样一张脸的主人在为自己烹饪精致的晚餐、在和某个同样古里古怪的女人睡觉、在某个地方表情丰富地描述自己不合世的思想……村上春树喜欢用第一人称,我揣度那是因为他迫切渴望与那些躯壳各异灵魂类似的“我”达到高度融合,并且通过那些“我”来完善或者完整表达现实的自己。
奇怪,在上一段我好象开始用第一人称了。我叫桑树,如果有人愿意称呼我为李树柳树或者其他什么树也完全可以;只不过前面我给自己的称呼是“桑树”所以为了叙述方便最好也就沿袭前面的说法。
我开始讲我的故事。
从古古说起。
古古是二十年来一直在我家客厅角落里傻站着的一架钢琴,星海牌的。母亲从来不愿意我去碰它,我也没见过她自己碰过它——例行的打扫除外。显然,母亲不喜欢古古,或者说她对古古有什么我所不能理解的复杂的感情。
前面已经提到,对于古古,我一直有一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虔诚。我喜欢古古,甚至演化成唯一的拜物教。古古在我眼中,一直是生动的,而绝不是像小浩说的仅仅是一个硕大的木匣子。然而除了外在形体之外,古古的一切我都不了解;母亲对于古古一直都是缄口的。而这,也无形中使我在对古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遐想中不断增添某些莫须有的神性。
从小到大,母亲在我的眼中都是威严的。她总是习惯于很严肃地要我服从于她一个个定语是“为你好”的决定。我的性格中一定存在着与母亲互补的东西,因为,我十分习惯于这样的服从。
母亲是一名公共汽车司机。我以为,她的工作一定是无比单调的,一如她的性格。每天走在同样的一条路线上。母亲如此,我也如此;母亲的路线是公交公司安排好的,我的路线目前为止一直都是母亲安排好的。
当然,今天除外。
请原谅,我想把故事的叙述场景转到此时。此时,我正坐在川江街216号的一家书店门口的台阶上,书店里基本上没有顾客,只有一位戴着老花镜看报的大爷,想必是店主。我的手上唯一可以消磨时间的只有那个半旧的算盘;当然,我也可以选择数过往的行人或者轿车,但我不喜欢数数,因为一数下去我就可能昏昏欲睡。通常情况下,晚上失眠的时候我会开始数绵羊,从“one sheep ,two sheep……”一直到“N只羊,N+1只羊……”,然后就必定会睡着了。
是小浩在26小时20分之前约我在这家书店门口等着。他下了钢琴课会来找我。可是现在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2小时20分钟了,我在视线的尽头还是没有看见小浩的身影。
母亲不赞成我和小浩交往。但事实上我一直认为我们并不是在交往而只是因为我喜欢会弹钢琴的人而小浩他刚好会弹而且弹得很棒。
小浩还没有来,但我相信他一定会来,一如他一定也相信我会等他。这倒不是说我俩多么心心相印多么有恒心而仅是因为我们都是死脑筋,一旦在各自大脑的程序里已分别输入“今天要到川江街216号的书店门口与桑树见面”及“今天要在川江街216号的书店门口等小浩来”这样的命令就非得执行到底不可。
这个算盘是来的时候楼下那个做占卜的婆婆送给我的。她从小看着我长大,十分疼爱我。在我脑子里的形象总是和蔼亲切,和旁人所以为的古怪诡异相差很大。记得好像叮嘱过我什么,但现在我忘了,当时只是条件反射地接过来说谢谢就是了。
感觉书店里的大爷不时在背后看着我,有些别扭。母亲的驾驶位右上方有一个长方形的反视镜,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见后边整个车厢的人。我想象着眼前也有一个这样的反视镜,然后我直视着它看到背后那个书店的大爷:爬满皱纹但显得并不沧桑的脸,吊在老花镜上方眯起来的双眼……大多数情况下他在看报纸,或许是今天的早报也有可能是昨天的晚报;但时不时地他会抬头,右瞥,盯着我的背影看,眼睛里甚至还闪着一种明显不属于常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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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着一道从容的流程,大爷现在已经把从门口那丫头引出的回忆自人民公园那会儿往后推了16年。记得闺女也有一身红底碎蓝花的衣服,还是条连衣裙呢。她坐在琴凳上,面对着那架崭新的钢琴,背对着父亲,欢快地弹着曲子。大爷不懂音乐,但他看着闺女随着节拍微微摇晃的背影,备感欣慰。
闺女自小就喜欢音乐。念小学时进了学校的合唱团;有一天,学校里的老师对他说,瞧你家闺女长长的手指,天生是当演奏家的料,更不用说她还有很敏锐的乐感呢。大爷于是帮闺女找了老师学琴,并且开始从每个月的工资里省下买烟喝酒的钱准备攒够了给闺女买架钢琴。
吊在老花镜上的眼睛里闪着的光在不知不觉中变得平和、慈祥、溢满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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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向盘右转,车拐进了川江街。因为原来路线上一段道路整修,今早刚收到调整通知,女人驾驶的这路公交车改行川江街一线。
生活和行车一样,有时候,就连改变行驶轨道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不知情的后人会将之称为“戏剧性”,其实对于当事人而言,也仅仅是按理出牌罢了。
川江街的车流量是比较大的,女人握着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忽然,左眼的余光好像摄取到什么熟悉的东西,一晃而过。女人的心一颤——那个坐在街边的身影如此熟悉,难道,是女儿桑树?可是,现在她理应在学校里上课啊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尖利的摩擦声,一个急刹车。由于惯性,车厢里的人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地大幅度前俯,怨声载道。好险!女人抹了抹额头渗出的虚汗。刚才光顾着考虑女儿的事,差点载着一车子人往公路旁的大树撞去。女人摇了摇头,算了,大概是一时眼花了吧。她对女儿是放心的,从小到大桑树都是听话的孩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大街上。比如前一阵子,她告诉桑树不要和那个叫什么小浩的弹钢琴的男孩子走得太近,女儿立马就不再常和他见面了。女人对钢琴以及弹钢琴的人有深刻的偏见,虽然家里的客厅20年来一直摆放着一架华丽的星海牌钢琴;用楼下那做占卜的婆婆的说法,她这叫“命中相克”。女儿管它叫古古。古古永远在角落里,覆着厚厚的暗红色琴套,但即便如此,它似乎也会将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到家里来的客人几乎没有人不会留意到古古,女儿更是对它产生了近似于崇拜的感情。桑树喜欢古古,喜欢钢琴,这个女人是知道的,但她还是绝对不能允许女儿和这种乐器有任何瓜葛。她霸道地作着决定、下着命令;而女儿则以她温顺的性格毫无反抗地接受着、执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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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浩一直以为他是骑着18岁生日时父亲送给他的山地越野车在朝川江街216号前进着,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用双脚在跑着。怎么回事?为什么明知道已经迟到很久了桑树正在等着自己居然还没有使用任何交通工具来加快速度而仅仅靠最原始的双足?还有,自己的车呢怎么不见了?小浩想不明白;在这样大强度的奔跑中他其实根本没有多余的氧气来支撑大脑思考问题。他只是跑着,像《罗拉快跑》里那个红头发的女子一样。可是,有人为他设计了多种结局么?最终他会跑到川江路216号么?如果跑到了那里他是不是一定会见到桑树还在原地等他?如果没有见到桑树时间会不会立刻迅速倒流让他回到起跑点重新开始新一轮的奔跑如此循环往复直至终于如愿与桑树见面?
一切都是未知数。他像游戏里的一个人物,操纵者在另一个异度空间主宰着他的命运,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奔跑,后退原点,奔跑,后退原点,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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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野里终于真真切切出现了小浩的身影。他在朝我这里跑来,似乎很累的样子;略长的刘海伴着奔跑中呼吸的韵律上下跳动着。我看了看表,3个钟头过7分钟,这是小浩这次约会迟到的时间长度。
他在我面前停下,喘着大气,笑着,同时还用眼角往书店里瞥了几眼。“3小时08分,你迟到的。”我平静地说。没有想过要生气要问他为什么耽搁了,也没想问他为什么不骑车来而跑过来。“老师留下来加强训练了,说是由于比赛的日期要提前,对不起啊。”他依旧笑着,并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
“为什么约我到这来?有什么特别吗?”说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在念电影里的台词。
“呃……你不是喜欢听和钢琴有关的故事么?咱们进去,听听这书店里大爷的故事。”
我觉得小浩也像在念台词。
我觉得我们包括周围的时间环境好像忽然统统被塞进一部电影的剧情里。
原来,是小浩的钢琴老师要他上川江街216号找这位大爷听故事的,因为他的女儿在18年前也曾经是老师的学生。老师说,或许会对下周的比赛有好处。
电影里永远都不缺少凄美决绝的爱情故事。大爷的故事就是如此。准确地说,应该是大爷家闺女的故事。在他的叙述过程中,我一直都在设想着故事中的男女主角该怎么化妆,剧组该在哪里取景,布景服装道具都置备得怎样,用不用电脑特技来烘托效果……每一段情节的推进都让我没有理由相信它是真实的。生活不是应该很平淡的么?爱情不是应该仅仅是人生的一个既定程序么?我是平淡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20年,而我周围的人,比如母亲,比如小浩,他们的日子在我眼中也一样是平淡。因此,我由衷信赖这种平淡而除此之外的生命模式都是缺乏实体的存在。
可是,那个18年前和我现在的年龄一样的女孩,她的生活、她的爱情却又为何有这样一个不平静的过程乃至于胆战心惊的结束,就像飞蛾扑火一般。
从书店里出来,我终于忍不住轻声问小浩:“我们,是在电影里么?”
“恩?”
“电影!那种倒叙插叙手法一起用的电影。我们正在扮演的是其中引出发生于若干年前的主角故事的寻访者?”
小浩看着我,叹息:“桑树,你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
“她爱上了那个年轻的钢琴师,而当知道他已有妻室,她为什么不能把爱淡化掉呢?”
“他爱她,为什么要欺骗她?他不爱她,为什么不放她走?”
“她既然选择不介入他的婚姻离他而去,为什么又要因为他的意外而轻生?”
“她真的在大海中弹琴么?将骨灰撒于期间的他真的能听见么?”
“他为什么能够对他的妻女如此决绝?她为什么能够对她的父母如此决绝?”
“小浩,你不觉得大海和钢琴的意境,很像是抄袭《钢琴课》的么?还有,那个女孩的经历和《红磨房》女主人公‘她跳,她爱,她死’的情感主线很相似吗?
……
一路上,我絮絮叨叨地说话,问着一些跟本不奢望有人来解答的的问题。小浩则一直沉默着,直到学校门口,他忽然侧过身来,低声问:“桑树,难道你一点也不关心,那个年仅两岁就失去父亲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么?”一阵愕然,是啊,这是我根本未曾思考到的问题。
回家。我摩挲着古古光滑的表面。这么多年了,母亲既然不喜欢甚至厌恶古古,又为什么要让它一直摆放在这里仿佛有什么警醒作用似的而不干脆把它卖了或者送人呢?古古身上,一定镌刻着母亲好大一片对我隐瞒的过去。
我不想知道。我甚至未曾问过母亲关于在我的生命中一直呈真空状态的父亲的事,只知道18年前,他死于一场意外,仅此而已。
编辑: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