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烟
作者:天涯蝴蝶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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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2-28 23:52:18
许多来我在南方与北方之间忙忙碌碌,每一次路过西安都是在夜里,而我没有醒来。当太阳尖锐地刺痛我眼睛的时候我发现一再地与它擦肩而过。但是我就这样相信那个女孩来过了,她站在黑暗之中沉默不语,睁大着那双黯然的灰色眼睛,头发潮湿地披散下来如同一种藤状植物。她站在高处俯下身,月白的锦缎上晕染出一片一片璀灿的嫣红。我几乎要大声叫出她的名字。然而她始终保持着绝望而茫然的姿势,在空气里隐约地述说着什么,或者仅仅只是站立,直到我的梦在第一缕阳光下猝然破碎。
十七岁的时候我终于从家里搬出来,和绯烟住在一起。认识绯烟的时候她并不叫绯烟,只是那个名字最终被我忘记了。她叫我七七,从开始到最后都叫我七七。我问她为什么,她大笑着说因为七是我的幸运数字。有时候她会做出诡异神情说,因为七是一个轮回。我一把将她推开,大笑着告诉她我不相信这些。
我们住在一座南方小城里,天气总是阴晴不定,不曾下过雪。冬天的早晨,绯烟常常披头散发地跑下楼去拿牛奶,即使下雨也从不带伞,有时候全身湿透而瑟瑟发抖。回来便一脚踢开我的被子,然后我们一起剧烈地颤抖,同时放声大笑。 休 闲 居 编 辑
夏天来到的时候绯烟开始着迷于不停地编故事。电脑的屏幕前她睁大一双疲惫而干燥的眼睛,潮湿的头发纠结在一起。她说她苍白的手指埋没在一片苍白的文字里,所以要拼命挣扎不能停止。这时候,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她说,七七,给我一杯水。
于是我端茶倒水随叫随到并且毫无怨言,而她颐气指使自然而然不会说声谢谢。可是那个夏天里我深爱上她在电脑前写字的样子,在明亮的忧伤中时间忽然有一种柔软的质感,而她深陷其中,奔跑着呼喊着述说着微笑着与之融为一体。
在一个沉闷的雷雨天,她一如继往地用手指说着故事。我坐在她身后咬着一个苹果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她忽然转过脸来对我说,七七,从今天开始,你要叫我绯烟。我说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
我在长安城中缓慢地抬起头,天空如我相信的那样透明。我站立着,偶然地触碰到流动的人群,他们的衣袂,指尖,还有皮肤残留着牡丹花瓣微甜的汁液,以一种绚烂而哀伤的姿态飞逝,湮没。我期待着能有一个人停下来,叫出我的名字,对我说起流传已久的诗篇和预言,以及这个春天的颜色。然而所有的人都汹涌地绝决地离我而去。
有人告诉我,我的眼睛有着岩石的颜色。我知道,那种东西坚硬冰冷并且恒久不变。粗糙沉重的岩石经过打磨以后成为平滑的方块,做了长安城的城墙。所以有时候我把脸轻轻地贴近巍峨的城墙,长安忽然变的静谧无声。人群模仿着风的姿态飞快地移动,于是将不会有人发现这样一个秘密,我的眼睛可以与长安城的城墙融为一体。
夜晚我坐在一家酒楼的门前不肯离去,这里的歌妓来自遥远的波斯和新罗,她们的歌声缠绕着塞外的孤烟,婉转,坚韧,然而始终有一个盘旋的空洞,让人晕眩。跳舞的女子舞步轻盈,却轻而易举地掩盖了我浊重的呼吸。这个时候我时常想起一些什么,又立刻忘记。
天宝六年,我独自一人在长安的日日夜夜里,没有一个人叫出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绯烟。
绯烟把这一段给我看,低下头大口地喝着牛奶,黏稠的白色液体迅速沉落下去。她用一种缓慢而恍惚的语气说,七七,不管你相不相信,这个唐朝长安的女孩已经纠缠我多年。
绯烟的眼睛明亮而潮湿,她说,所以,所以我始终在长安以南思念长安,不曾停止过。
我微笑着拍拍她的手,我说,那就让她好好活下来,让我看着你的唐朝女孩。
她沉默不语,做出一个哀伤的手势中止了谈话。
我的梦想是考入新闻系,将来做个穿大口袋背心颠来跑去的记者。我总是不断地需要新鲜的目标来填满身体,忙碌而从容地活着。我问绯烟你的梦想是什么,她告诉我,短期的理想是考到西安,长期的理想是不会老去。我哈哈大笑地对她说,绯烟你不应该呆在这里,你应该去花果山找孙悟空。她说为什么。我说,因为他可以带你去找长生果。绯烟大笑三声,然后说,可是那只猴子不在花果山,他跟着他的师父在大唐的长安。
绯烟常常在梦里面嘶哑地叫出声,醒来以后脸上冰冷的液体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她说所有的梦境都是纷乱的,充满荒芜的预感。陌生的场景和陌生的人,她迷失在其中混乱的线条和诡异的图象里。试图叫喊,试图挣脱。她小声地说,七七,有人说,十七岁开始苍老。
我一直知道绯烟是个内心苍老的女孩子,从我见到她游移的眼神和潮湿的头发开始我就知道。她只是告诉我所有人都离开了。她常常赤着双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发出拖踏而沉闷的声响,然后嘎然终止,横躺在地板上,大声地唱歌,或者大声地说,七七,真是难过。我坐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却不再告诉我她为什么难过。她只是说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当她从梦里惊醒的时候我就握住她冰冷的手,我说,绯烟,不会的不会的,我们都还只是孩子。
我们交握着双手看天花板,远处传来呜咽的乐声,绯烟说,七七,你知道吗?我的唐朝女孩有一双黯然的灰色眼睛。
我坐在庭院里,倾听着风穿过柔弱的花草和我纠结的头发,攀过高高的篱墙,直抵长安城那些久远的秘所和禁地,游走在述说着隐秘的嘴唇之间,然后调头而去。
我的母亲在雕镂着花朵的窗前叫我,绯烟,天黑了,回来睡觉吧。
有一次我转过头来问她,我问她为什么要叫我绯烟。母亲在朦胧的月光里发出轻微的叹息,空气中忽然飞过一小团一小团的丝絮。她开始陷入绵延的回忆,她说,因为,牡丹花开的时候,长安城会被笼罩在一片绯色的烟雾里。
我知道长安城里牡丹花年年盛开,于是绯色的烟雾年年升起。我一直试图去穿越到它的边界,然而我依然不知道它在哪里。于是我迷路了。
因为我的世界是黑色的,一直是黑色。
因此我依赖着我的耳朵和手指,并且相信它们,始终。
我在黑夜里触摸自己的掌心,三条深刻的纹路安静地躺在我温暖的手掌上,如同三条缓缓流淌并且交汇纠结的河,比我触摸过的任何一片树叶的经脉都要美好。它们不断延伸,我坚信有一天它们回伸出我的手掌,滑落到地上,嘀嗒作响。
我于是开始喜欢触摸一切流动的东西,河水,人群,空气以及时间。因此我知道人群以一种怎样轰烈的方式起伏,也知道四季以一种怎样哀伤的姿态轮回。然而,我将永远没有勇气触摸到死亡,尽管我相信它一直在流动不息,一直一直。
母亲死去的时候我的眼睛疼痛不止,我听到她说,死亡是为了证明时间的流动。
就好像一条河永远不会干涸,而这一滴水流过去就不会再回来,永远不会。因此我深信她永远存在着,只是不在这里。某一天我会突然地遇见她。在交错的时光中间,我的手指深刻地感受到它剧烈的流动,拍击并且摧毁。
绯烟写完这些的时候暑假迫不及待地结束了。我问绯烟,她的母亲死了,她该怎么活下去呢?她说,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绯烟用倦怠地眼神看着窗前的法国梧桐,抚弄着浓密潮湿的头发。她说,七七,我曾经希望她有一个哥哥,可是最终我没有给她。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她注定会失去这一切。我说,你已经知道结果了吗?她说,我不用知道。并且露出一个淡漠的笑容。
高三张牙舞爪地到来,空气炙热得足以灼伤任何形式的脆弱。绯烟把那所西安的大学写在一张纸条上贴在床前,每天睡觉以前默念三遍。她说,七七,我从来没有这样地想念一个没有去过的地方。
我们的眼睛布满纵横的血丝,速溶咖啡罐以恐怖的速度见底,我把空瓶子举起来向里面看去,灯光像一种深褐色的琉璃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我双眼酸痛。我说,绯烟,咖啡又喝完了。她说,哦。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超市。
这个南方的小城市盛产的是法国梧桐,春秋季节满街飞舞着黄色干燥的小绒毛,像一些颗粒硕大的灰尘。走在街上绯烟会大声地打喷嚏,一个接一个,表情痛苦万分。她说,七七,你看过西安的天空吗?在那些照片里面的,多么蓝多么蓝的天,飘着一小朵一小朵的白云。七七,那是长安的天空,干净,透明,恒久不变的长安的天空。这时她大声地打一个喷嚏,梧桐树在我眼睛里就忽然变得摇晃起来。
有一天绯烟长久地坐在电脑前面,捧着一杯弥漫着热气的茶,透过氤氲的白雾我看到屏幕上一片美丽的姹紫嫣红。我问这是什么,绯烟。她说,是牡丹。我说,哦。然后从她身边穿过去。转过身的时候我看见绯烟一直以一种僵硬的姿势坐着,忽然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键盘上,被缓慢地蒸发掉。她说,七七,怎么办?我考不到西安,我的长安。夜忽然变得有些凉。
我说,绯烟,你的唐朝女孩呢?她脸色惨白地从一堆习题中抬起头来,她说,她在长安,一直在长安,一年一年地过下去。用岩石般灰色的眼睛看无边的黑暗,可是她永远不会老去。
尘归尘,土归土,长安月下,牡丹花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方以南,岁月无边。
绯烟用淡蓝色的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地写着,柔软的纸张上出现细碎的蓝色阴影,就像绯烟那些西安的照片中一尘不染的天空。
我有一张杜拉斯的照片,那个女人的脸被岁月摧毁而显得诡异破碎,我说我感到惊心动魄,在某一刻骤然老去的脸。绯烟,她就那么轻易老去了,在中国北方的情人注视她的目光中,在所有黑夜移动的阴影里,她轻易地衰老下去了。
绯烟用阴郁的目光看着她,她说,七七,从天宝六年到天宝十四年我的女孩从未老去,你知道为什么吗?我说为什么。绯烟说,因为还有一个人不曾出现,她必须保持她明亮的容颜直到他出现。
绯烟把一整个抽屉翻转过来,白色信封像雪片一样飞起,然后翩然坠地。她赤着双脚盘起腿坐在地板上,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拣起来,再一张一张地摊开,分成两堆,一厚一薄。她说,七七,这就是我们写过的全部信件。我给他的二十一封,他回过的三封,七比一,多好的一个美丽轮回啊,七七。
绯烟在她全部的二十一封信里用一种淡蓝色的墨水,散发出野生植物的香气,在四月的梅雨天里流动着细碎的蓝色阴影。她叫他苏浅,并且说着不相干的话,用紧急的忧伤的口气说着不相干的话。在每一封信的最后她对他说,我在长安以南思念长安。
那些信全部都寄往西安,寄往一个字迹潦草的叫苏浅的男孩。他于是用漫不经心的口气对她说,最近很忙所以没有给你回信。有时候他很不小心地把黑色的墨水滴到纸上,汹涌地浸润开,留下一个不可磨灭的污点。
我说然后呢?绯烟咯咯笑着说,然后所有的信都突然地回到我手上来。然后我一直在长安以南思念长安,并且孤身一人。所有的人都离开了。
尘归尘,土归土,长安月下,牡丹花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方以南,岁月无边。
天宝十四年,长安陷入惊恐。所有的静谧和雍容因为一个叫安禄山的男人远在北方的咆哮而灰飞烟灭。
我走在逃离的人群中脚步混乱地前进,我问他们,我们要走到哪里去,他们只是说,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南方去。
长安城外蜿蜒的古道上我触摸到层层叠叠的背影,以及层层叠叠的别离。可是很快发现一切都只是堆积的灰尘和黄沙,只需轻轻一碰,便从指缝间急剧滑落下去。
在漫长的路上我捕捉偶然路过的迅息和知觉,鸟雀在天空中扇动翅膀发出安宁的声音,或者野花在枝头寂寞开放的时候,我微笑着睁大岩石颜色的眼睛。
我问,我们要到哪里去。那个人转过身来,衣袖中弥散出清幽的气息。他把手放在我眼睛前面,摇晃它们,牵动空气而成的温和漩涡让我觉得伤感。他说,你看不见吗?我说,是。他沉默地走到我的左边来。太阳要下山了,他用一种抒缓的语气说,我们要到一个没有冬天的地方去。并且发出轻微的笑声,然后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苏浅。
绯烟用一种清澈而低徊的声音述说着,在五月明亮的太阳里面。我坐在爬满长春藤的老墙前沉默不语。绯烟在高考结束以前不再碰那台电脑。所以她会用她清澈而低徊的声音给我讲那个长安男人苏浅,他在夕阳下始终保持着明媚的微笑,一直绵延到黑夜深处去。
我意识到绯烟非常地喜欢这一段,所以她用很多种不同的语气叙述。然后就像所有的爱情小说一样,他们在一起,生活在长安以南,没有冬天的地方。
我说,绯烟,这是一个好故事,我有很久很久没有听到一个结局完美的故事了。可是她看着远处,恍然地摇头,她说,这不是结局,这只是一场相聚,而相聚过后就是别离。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苏浅是会消失的,他的出现就是为了他最后的消失。我说为什么。她说,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我们永远都不知道在自己以外发生的事情,那些偶然交错在一起,根本就无可解释。
五月的太阳偏向西边,白云开成一朵花的形状,枝叶层层叠叠,绚烂盛开,可是刹那芳华,转瞬即逝。那一刻那我忽然发现绯烟有一颗浅灰色的瞳仁。
我说,绯烟,不要难过,总有一天失去的又会得到。
她说,失去的又会得到,失去多少就会得到多少,是这样吗?
我说,是。
太阳就那样在我们紧握的双手之间坠下去了。
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个五月的下午,太阳,长春藤,以及绯烟浅灰色的瞳仁,清晰如在昨日。而我的记忆仿佛到这里就终止下去,再也找不回来。于是我急急地拉开抽屉,翻出那张已经裂开的纸条,上面淡蓝色的墨水绵密地浸染开。然后绯烟开始对我微笑,用浅灰色的眼睛对我微笑。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问苏浅,牡丹花开的时候,长安是不是被笼罩在一片绯色的烟雾里?他转过头去叹气,我问他难道牡丹花没有开吗?他的声音低沉,他说,这里没有牡丹花,就像这里没有冬天一样。我说,苏浅,那么,让我们回到长安去吧!他无言以对地走了出去。
他在我说起长安的时候走了出去,并且从此没有回来。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就这样消失了。路过的人们问我为什么。我说,没有为什么,他只是突然地消失了。可是有一天他会回来,失去的那些人和那些事,都会回来。
于是我被独自留在长安以南,没有牡丹开放的地方,日夜思念长安。岁月的尘埃堆积,总有一天将我掩埋。而在此之前,我仍然思念着长安,我仍然会问过路的人们,有没有看到消失了的人。如果他们说没有,我就继续问他们,牡丹花开的时候,长安是不是笼罩在一片绯色的烟雾里。
没有人回答我,我就不断地问下去,一直一直问下去。
楼台空筑,几座青山。离人胭脂,几处花残。葬花时,绯烟起处,春色尽染。凝眸处,花影阑珊,流光易断。
绯烟说,七七,那个女孩最终被困在了长安以南,回不去了。而我,也最终没能去我梦想的城市。那里的天空是否很蓝,牡丹花是否开过。
我在长安以南,始终微笑着等待和想念,自始至终。
编辑 慕荣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