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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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7-03-11 13:05:07
母亲又一次回避着我的目光,她是故意躲闪着我,不让我用眼睛看她。然而,每一次,当我的目光突然瞥向母亲时,我发现,她又时时在盯着我,那呆滞的目光总是含着忧郁和悲哀的神情,似锋芒般地剌透我的心房。母亲在躲闪不及的时候,才勉强的装出笑脸,搪塞着说:“小涛,你还是小时候那模样,可妈还总以为这五年说不定你会变成啥样了呢?”
“照片不是给家邮过好几张了吗?”休闲 居编 辑
“像片终归是像片。你那几张我天天看,可咋端模也端模不出你这模样来,心里就总寻思是回事儿。我就寻思:能和你说几句话也好。这呀,真憋屈人呵!你说人怪不怪?你来家啦,我这话也没了,可也是,不见就想的慌,见了面还没啥话说,你说人是贱种不是?越活心眼还越小了呢。”母亲说得激动起来,许是勾起了往事,不由得眼里滚动着混浊的泪水。她不再说下去,想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便提起衣襟不停地擦起泪来。
我坐在母亲身旁,静静地听着,可内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只觉得一阵心酸,眼圈里潮乎乎的,喉结哽痛,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说:
“妈,看你——我不是回来了嘛,儿子在外五年还闯得可以吧!”
母亲放下揉湿了一片的衣襟,用红红的眼睛看着我,微笑着说道:
“我儿子出息了,妈咋不高兴,我可不是难过。你不也都看见了,咱家现在哪不比你走时强,你爹身体也没毛病,我自打有了你小妹往这儿,也壮实多了,你回部队上可不要老惦家,好好干。当干部可要有个干部样,别猴亲似的没长性,让战士说三道四。”
“妈,放心吧。”母亲大概因为我的模样没变,便以为我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我喜欢上高、爬树,活蹦乱跳的,象个猴子,没个人样,让母亲操了不少的心。现在长大了自然不能再那样了,可母亲仍要操心。老人嘛,活到老也要操心到老。
母亲又看了我一眼,象一片云雾飘过来,用试探的口吻问我:“你看你小妹好不好?”
“咋的了?”我被母亲的突然问话给叫住了,一瞬间脑袋里一片空白,但我毕竟是考虑过,因此,大脑也马上恢复了正常,于是,急忙答道,“好,好呀!”
“可她,是不该要呵。要了,就给你留下罪孽啦!你不嫌弃她吧?不怨我们当老人的糊涂?”母亲的眼睛里闪动着疑问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我望着母亲那满是皱褶的面孔,思绪万千。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尴尬了好久,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我,我,不,我怎么能嫌弃自己的妹妹呢,妈,看你都把话说到哪儿去了。”
母亲笑了,可是,笑的很勉强。
如果没有这个小妹妹,母亲或许能笑出声来的。
小时候,母亲常常是扯着嗓子喊我。我是很淘气的。在我们家的后院,长着一棵很高的唐旗树,树上的枝条紫蓝紫蓝的,并带有一种神秘的光泽,那枝条上一节节地长着很多绿绿的梗茎;茎的末端是叶,根部却生着一簇簇青青的树籽,树籽呈人字形,象蜻蜓的翘膀,好吃,味道酸溜溜的。我们都叫它“唐树钱儿”。我常常爬到树上去玩或折那枝条。母亲就在屋里喊我。我折下几根下来,取“唐树钱儿”给母亲吃。她不吃,说吃了要生虫子的,可我偏不信,便吃给母亲看。那酸劲儿呀,直让人筋鼻子。这时,母亲就在一旁乐个不停。但当她见我手里还拿着枝条时,却止住笑,不高兴地说:“乍又撅树枝儿?”我这时也便笑嘻嘻地说:“这是给老师做教鞭用的。”才算了事。我真的用那枝条给老师做了教鞭,那上面还用小刀精心地刻饰了好多样花纹道呢!
那时候,我们家的生活是很撷据的。父亲是一个公社干部,常年下乡。家里面,就靠母亲带我们度日。母亲是属兔的,胆很小,天一黑儿就把我们关在屋里睡觉。我是老大,尽管好爬高上树,但也从不给大人惹事生非。弟弟妹妹们都小,不能帮母亲干活,我就帮着母亲忙活,买粮、劈柴、做饭、捡桌子、看孩子什么都干,直到十八岁当兵。我知道,母亲是喜欢我的。
可是,自从有了这个小妹,不,应该说自从我这次探家回来,我发现:母亲对我好象不比从前那样亲了。
小妹是在我二十岁那年生的,现在都三岁了。可我以前就压根一点也不知道。家里去了那么多的信,竟没提半句。这次回来,才不得不告诉我还有这么个妹妹。回来后,我发现,母亲变了,她变得苍老多了,过去的日子虽然那么苦,我从未见母亲流过泪,可是现在,她变得这样脆弱,我甚至感到都有些陌生。她总是用探寻、忧虑的目光看着我,双眸总是那么阴郁、暗淡,没有一点光亮。当我们的目光偶尔相对时,我总是发见母亲的表情很不自然,仿佛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她久别重逢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个法官、一个警察。她就象做错了事似的,十分虔诚地不停唠叨着:“都怨我,真的,小涛,给你造孽呀!”
呵!母亲,我明白了,您迟迟不愿告诉我的原因就因为您为我多生了一个小妹妹呀!我可怜的母亲呀,您为什么要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您的儿子,为什么要乞求得到您儿子的宽恕?您为了生这个妹妹,一定是吃够了世人的白眼!可我,就是再“讲原则”也不会责备您的。母亲,难道我在什么地方流露过这种情绪吗?是的,您一定是受够了。要不,为什么竟不让我抱着小妹妹出去走呢?即便是我自己要独自走走您也不让。好吧,我非要听听他们是怎样数落您的。
“妈,我要出去走走。”我试探着问母亲。
“前几天都请你去吃饭,一个都没答应,现在还出去干啥?明天叫你弟弟把他们叫咱家来你们好好玩玩,行不?过几天你就要走了,还不陪妈呆几天?!”
“我想,我想去看看李老师。”我忽然想起应看看自己的老师。
“那……你去吧,可早点回来。”母亲很不情愿的说。
“嗯。”我应了一声,刚要出门,母亲又唤住我。
“李老师的儿子小军辉也当兵去了,刚去不多日子就参加反击战上前线了,死了。你去可别提这事儿,安慰安慰她吧。”说着,母亲的眼圈又红了。
我轻轻的敲开李老师的家门,一进屋,见李老师正伏在写字台上写着什么。见我进来,先是一愣,惊愕地看着我。片刻,才高声地叫道:“彦涛,是你呀,我的孩子,你可回来啦?快,快坐,你看,这寒假一放,就把我圈在这小屋子里来了,不知道你回来,看,长这么高了,也强壮了。”
“李老师,您好吧!”我问。
李老师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话,她站在我的眼前,慈母般地端详着我。良久,才理理她花白的鬓发,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落在写字台上军辉的照片上,点头说道:“我好,很好!”
我一下不知所措,后悔不该来这儿,便语无伦次地说:“老师,好,好就好,军辉也是好样的。”话一说出口,我就更加后悔起来:这岂不伤了老师的心吗?
“不,”李老师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她摇摇头不无感情地说:“你也知道啦,军辉和你一样,争抢着要去当兵,他没给老人丢脸,死的壮烈,死的值得,我不难过。我们做母亲的能为有象你们这样的儿子而高兴,高兴。”她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说:我这是为你终于回来了而高兴的。你母亲可想死你了。”
“……”我越听越听不明白了。
“你妈都对你说了吧?”
“啥?”我不解地摇摇头。
“这个老大组呀,都啥样了还憋在心里,你不说,孩子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来,彦涛你坐下,我可要跟你好好地讲一讲你妈的事……
“你当兵走的时候,你妈她没出来送你,她听着外边欢送你们的锣鼓声,就象敲打着她的心。她独自一人在屋哭。我军辉走的时候,我也和你妈一样控制不住。当兵是好事,可一想到这一走就要几年才能见面,这心就受不了,你是不了解做母亲的心情。
“呵,还讲你母亲。自从你走以后,就象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挑水,做饭,总是惦念着你,一想起来,眼泪就哗哗地流出来。于是,她就整天的站在门口,向远方眺望,那颗心呐,就巴不得一下子能看到你。
“她心里很明白,这样是盼不回你的。于是,就整天的盼着你的来信。可是,一个月才能收到你一封信,太少了!可她还是看不够地看,你的信写得太草,她认不下来,就让你的弟弟妹妹们念给她听,一遍又一遍,把孩子们都念絮烦了,可她还嫌不够。你寄回的照片,她一天要看上十遍、百遍,有时就呆愣愣地看着照片出神。她的心都想碎了。
“有一段时间,她没有出屋来,她怕见到人,怕人问起你,就自个儿在屋里做针活儿。可心不在焉,往往拿起了针又忘了纫线,丢三拉四的,一天也干不了多少活儿。就这样,她的心境还是好了许多。
“这时候,咱们这儿突然来了一个工程兵团,说是修铁路的。他们白天拉出去施工,晚上回来睡觉。一天,你母亲又站在门口那老地方向远处张望,这时就从前边走来了一个军人,远远地朝你妈这儿走来。你妈看了又看,瞧了又瞧,结果看花了眼了,就认定是你回来啦,便疯一般地迎了上去,嘴里还一劲儿地叫着:‘涛儿回来啦,涛儿回来啦!’可当她走近那战士时,才清醒自己认错了人。心里这个难过呀,当时就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那战士弄不清怎么回事,就躲着走过去了。”
“真的!”我吃惊地打断了老师的话,心里如同刀割般难受。
“是。邻居们都来劝你妈呀。可是,不管大伙怎么劝,她还是反不过这个劲儿来。从此,她的身体便一天天的削瘦,面容也越来越憔悴,再以后,她就病倒了。”
“什么?我怎么从来没听说?”我惊讶道。
“大家伙也都劝你父亲把情况告诉你,向部队请个假回家来看看你妈,她也许会好些,可你母亲说啥也不同意。她说那样就把孩子给毁了。就这样,她得了神经性心脏病,时常发作,有两次都休克了好长时间,多亏抢救及时才活过来。不了解她的人都以为她疯了。”
“老师,您别说了,我知道了,是我害了母亲,再说下去我心里实在受不了啦!”我睁大眼睛,望着李老师。
“彦涛,你先冷静些。你说你知道了,其实,你并没有完全知道。你知道一个母亲的心吗?你知道你的妹妹是怎么有的吗?我看你根本都不知道,你母亲更不会告诉你这些。你或许有可能对你的母亲还有怨言,甚至还可能恨他们。这不能单纯地责怪你。目前国家实行计划生育,象我们这辈子的人更应该响应,可你母亲却又生了一个女孩子,是你爹在公社享有特权吗?孩子,可不是那么回事呀!
“那是在有病不久,你母亲才发现自己怀了身孕。于是,说什么也要上手术台做引流手术,医生检查后直摇头,说她这种病人做不了手术,会有生命危险的,可她还硬是坚持。公社的领导和亲属都赶来劝她,才终于劝住。不然,非下不了手术台不可。多么坚强的人呵……
我含着泪,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李老师家的。路上,寒风剌骨,可我没有察觉,我的耳畔还在回响着李老师的声音:“你知道一个母亲的心吗,你知道你的小妹妹是怎么有的吗?你知道……”
不自觉中,我加快了脚步,心中忽然升起一种阔别的游子一下回到母亲怀抱的念头,飞快地向家奔去!